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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业柜坊建好一段时间后，梁训抽了一日空闲去视察，“小义，他们怎么把咱的名字改了？”他的民业坊被改成了平业坊。“哦，胡大人说天子的别字里有个民字，得避讳。”
梁训如五雷轰顶般愣在原地，“民······济民，这······不可能······他们是，他们怎么能······”
他忽然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，这个想法很可怕，梁训环视四周，只觉得是自己吓自己，也许是巧合。
“山君你来啦，我刚从国公府出来，正要叫思归去找你呢。”原来胡白卿也在，他从里面看到门口的梁训，便出来拦人，梁训回过神来，暗笑自己多想，“胡叔叔，你怎么不在府衙，这里有小义和思归不就行了。”他笑着迎上去。
“嗨，给坊里出资的东家这两日刚好来凉州视察，我不得出来陪着嘛。”胡白卿拉着他的手腕，硬是把人拽进二楼的雅室，他一脚踏进去，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年轻公子，他眉目清秀，身形娇小，似是女儿身，对面竟是秦家的家主秦伯韬，坐在首席的是一个年岁与胡白卿差不多的男子，他身后还站着两个魁梧的护卫，几人案上摆着从外面买回来的酒食，都开始动筷了，胡白卿一边介绍他的出身，一边把他拉到年轻公子附近的位置，坊里的仆人有条不紊地上菜，安排采买。
突然被安排了应酬，梁训有些不知所措，他一向社恐，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，只能闷着头喝酒吃肉。
席间，众人听说‘桃花醉’的秘方出自梁训之手，不由得开始打量找个中途参与进来的少年，尤其是坐在首席的男子和秦伯韬。
“哎，你怎么闷闷的不说话。”他身边的年轻公子好奇地问道。
“在下嘴笨，只恐冲撞贵人，不说也好。”
梁训不急不慌地回複，屋内的其他人都在聊国事，谈及平业坊时，他才了解，原来坊里不止贩酒，瓷器、铁器、铜器甚至朝廷严控的盐业，平业坊都有涉及，如此一来，自己的一成份子简直是颗摇钱树。
“梁公子，甚是话少。”
“在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兵丁，各位贵人的话，在下听不懂。”
金一心突然将目光转向他，弄的梁训很是不适，他虽然不说话，却一直竖着耳朵旁听，这个金一心就是胡白卿找来的东家，他和秦伯韬每人出了一万五千两入股，把平业坊分成了四份，三成都督府，三成秦府，三成金府，最后一成是梁训的。
气氛有些尴尬，席上的人见金一心不说话，也纷纷不再出声，那年轻公子见状，急中生智，“舅舅，您再多吃点嘛，我专门给您乘了一大碗米，您却只吃一点点，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？我不乱跑了还不行嘛。”
此言一出，席上的人纷纷大笑，梁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，这哪里是年轻公子，分明是女扮男装的闺秀小姐，他望向金一心的案几，对方似乎没什么食欲，一碗饭只吃了三分之一，一贯严肃的金一心没办法，为了哄孩子，只好再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食物。
“多谢金公子解围。”
散场时，梁训悄悄在对方身后谢道。
深夜，他返回胡府抄兵书，人虽在，魂已飞，手上狼毫的墨水都干了，也没写完几个字，这要平时胡白卿早就打手板了，不过今晚他也在走神。
“汉家秦地月，流影照明妃。一上玉关道，天涯去不归。”
胡白卿从宴会回来后便一直吟诵这四句诗，梁训没那个胆子触霉头，悄悄躲在一边抄书。
“山君啊，我给你讲一个人吧。”他不知何时坐到了梁训身后的石台，双眼凝视着夜空悬挂着的星辰。
“谁？”
“你舅舅，就是当今的皇帝。”
“那你说吧。”
梁训第一次听到胡白卿说到这个人，他知道皇帝是自己的舅舅，但却不知那人是谁。
“你的舅舅，是最能忍耐的铁人，他举行登基大典那日，突厥二十五万大军轻骑便装绕开陇右防线，从一条小路杀到了长安附近的渭水河畔，彼时长安城内所有的军队加起来不过三万人。”
胡白卿突然停住了，他痛苦地摁住自己的太阳穴，“他率长安的臣民和突厥人在城下对峙了三天三夜，太后组织全城的妇孺连夜赶制了十万面军旗，将军旗插到了城墙的每一个角落，以疑兵之计迟缓突厥人进攻。”
“没有援军吗？”梁训问道。
“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原因有很多啦，首先你舅舅不是朝臣喜欢的皇帝，他只是一个亲王庶子，他兵变杀了自己的兄弟才坐上的龙椅，朝廷里全是先帝的老臣，自然不喜他屠戮手足的手段，再者就是那些地方的都督们，他们中有的是太子一系的党羽，为了给主人报仇他们当然不会救援，还有的人见长安被困，便打起了另起炉灶的算盘，只有他的知己好友抽调了陇右全部的兵力，冒着腹背受敌风险东进勤王，可惜。”
梁训越听越觉得他舅舅的好友应该就是梁敢，“后来呢？”
“在弹尽粮绝之际，一名大臣站了出来，他建议皇帝将长安府库中的财宝全部献给突厥人，以示和谈之意，你觉得，他这样做对吗？”
他沉默了很久，“不对，无论历朝历代，与侵略者媾和都是国家的耻辱，但是如果换了我，我也会像他那样做，当时局势已定，没有援军，粮草无以为继，再打下去就是国破家亡，不仅是宇文氏的国破家亡，也是千万百姓的国破家亡，如果是我，我会选择用一时的屈辱换将来雪耻的机会，哪怕再渺茫。那个人呢？那个建议和谈的人，他最后怎么样了？”
胡白卿眼眶通红，“他死了，突厥退兵后，他被皇帝贬谪到绥州当刺史，不到一年，突厥又率三十万大军来犯，他们设下圈套，对绥州只围不攻，吸引朝廷的二十万援军前去营救，为了给朝廷示警，他大开城门，让突厥人攻下了城池，随后自尽于刺史府公堂。”
这一夜，梁训难以平静，耳边听不到任何人的话音，他只想知道，那人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心肠，能够毫无怨怼的安然赴死。
紫宸营第二次扩编后，人数达到了五百人，趁着营内改制，娄怀德领着相识的众人一起去外面庆贺，梁训自那日去过平业坊后便一直在军营连轴转，到了度春风后他才知道，胡荃参加了这次的紫宸大选，并且留了下来。
“梁兄许久未见，别来无恙乎。”胡荃还是那副文邹邹的模样。
“胡兄果然守信。”梁训拱手祝贺，三五好友在侧，阴郁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好些了。
“欸，你俩云里雾里的说啥呢，再不拿过来，那羊肉就要烤焦了！”娄怀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，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，将肉架上的熟食全部抬进二楼的包间。
大家何足饭饱之际，不由自主地开始畅谈，不知谁带的头，硬是从明月楼的姑娘说到了大晋的国事。
有人说到公主和亲的旨意时，一名军官忽然奋起，抱着一坛酒猛灌，然后当着众人破口大骂，“狗娘养的段无涯，该杀该剐！自尽真是便宜他了，老子若有机会到绥州，非扬了他的坟头！”
“穆哥一家都是绥州人，段刺史打开城门后，他全家七口全被突厥人掳走作了奴隶。”胡荃悄悄向梁训解释，自绥州事后，段无涯这三个字成了大晋人人讨伐、人人唾弃的存在，无人不晓，无人不恨。
“唉，想我大晋以武立国，如今却被小小的突厥打的要靠和亲来换取和平，怎能不令人心冷。”身边的军士叹道。
“老洪此言差矣，我们虽然吃了败仗，可是大晋从未忘记雪耻，朝廷命令各地日以继夜的铸箭屯粮，我们不也日夜操练，整军备战吗？就连陛下，为了给国库省银子，更是带头减食，举国上下，凝聚一心，公主的和亲，只是缓兵之计，大晋兵精粮足之日就是突厥兵败族灭之时。”
以杜冼为首的下级军官驳斥了众军士的低落，娄怀德适时地附和了几句，他再不出手，怕是要冷场了。
“说得对！我大晋地大物博，只要兵强马壮，还怕他小小的突厥不成。”
众军士举着酒盏碰撞，刚才的阴霾渐渐清净。
“梁兄为何不说话？”
“胡兄不也没说话。”
胡铨轻笑了一声，他握住杯盏无声地碰了梁训的杯沿，然后一饮而尽，他刚放下酒杯，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，“梁公子！这里！”
他确定没听错后，扭头朝外面望去，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在楼下盯着梁训的背影呼唤。
“嘿，有人找你。”
梁训正抱着羊腿大快朵颐，胡铨促狭一笑，拿胳膊肘示意他回头，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，正是那日的“金公子”，她没有再作男子装扮，而是淡青长裙，头戴幂篱，昔日清秀的脸庞此刻多了三分温婉，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女和护卫。
娄怀德兔子一样跳过来，他一见楼下的姑娘，眼珠子差点掉出来，“哎呦，小梁你艳福不浅啊，这谁家娘子，比明月楼的花魁还水灵。”
“娄兄慎言，莫坏了良家女子的清誉。”
娄怀德经胡铨提醒，惊觉失言，直接扇了自己一个嘴巴，“娘子对不住啊，老娄嘴上没把门，千万别当真。”
‘金公子’倒是不恼，她对娄怀德说道，“将军快言快语，小女子既知将军未有冒犯之意，又何来当真之说，梁公子是我家的故交，可否请将军放他下来。”
“可以可以，我亲自把他送下去！”娄怀德说完，拽着梁训的胳膊就往下跑，经他们一说，整个屋子的军士都守在二楼的窗前看热闹，更有好事者吹起了口哨。
“老娄，你干什么呀！”梁训被对方生拉硬拽着弄到街上，“小梁，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，以后记得请哥几个喝喜酒啊。”说完，娄怀德一溜烟就跑了，留下尴尬的梁训独自面对。
楼上的军士们拥堵着看热闹，他们的哄笑声引得街道的行人纷纷侧步，梁训被他们围观，一时间双耳泛红，神色紧张，他急忙对女孩说道，“金公子，街上人多，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，行吗？”
“行啊，你说去哪？”金九妹没有丝毫拘谨，跟着梁训，说走便走。
二人来到罗刹寺，寺里除了打扫的大和尚，鲜有人迹，侍女和护卫识相地跟在远处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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