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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。出了火锅店,顾衡独自走在街上。
在运转过几次呼吸法后,他缓缓收功,只觉䑕䜨的血腥气非但没有排出,反而越发郁积,阻碍气息流转。
顾衡略一思索,便明了其中因由。
他肺部本就有伤患,与阴浑一战时,还数次强催气息,方才更是不顾伤势,与张放正面对攻。
多次冲击叠加之下,肺腑已受震荡,就算他天生体质非凡,也难以自愈这等内伤。
如不尽快调理,莫说恢複战力,拖得久了,甚至会使这一身武功全废。
为今之计,想要彻底调养,怕是只有走一次那里了。
顾衡心中暗思对策。
他很明白,今次之伤已是他这数年擂台生涯中,最为严重的一次,需得寻一精通医道之人,辅助调节,才能有所好转。
好在,这样的人,他也认识一位。
只是……
顾衡叹了口气,还是朝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。
杨城东区,在隔着光阴酒吧两条两条大街的一处居民区内,藏着一间幽僻的东国茶馆。
这间茶馆内,不仅有抹茶、东国茶、传统东国甜点,甚至还有当店的特制商品。
只是由于地处偏僻,客人很少。
站在茶馆外,顾衡先按灭烟头,又闻了闻衣服,才走进门。
茶馆的装修是经典东国古风,采用大量的木质家具和装饰,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造价非凡,但整体仍显得典雅内敛,并无堆砌张扬的炫耀之感。
门口和茶馆内部,还摆放着各种小巧的块根植物盆栽,每一处盆栽的位置都颇具匠心。
满目苍郁,无疑为清冷的小店内增添了一份盎然生机,空气都比室外更为清新荫凉,就像是处在一株无形大树的树荫庇佑下。
对于一位内家拳武者而言,外演气象,内养气候,通过天地自然的变化,感悟人体之变化,是一个必然过程。
反过来也是一样,若是有高人出手布置,便能令原本死气沉沉的空间,变得鲜活,明亮,显出生机勃勃的不凡气象。
“哟,还没死呢?”
一个娇俏的嗓音响起。
有位妙龄女子掀开后堂的帘子,款款而来。
她容貌俊俏,一对丹凤眼狭长而明亮,披着件款式新颖的绿纱铢衣,穿了条轻薄南瓜裤,脚踩一双白色鹿皮短靴,大片大片的细腻肌肤乀露着,玉白莹润,身材玲珑有致,衣衫下曲线起伏,浑身充满了一种热辣奔放的活力。
这绿衣女子柳眉轻挑,嘴角微翘,似笑非笑,浓密黑发盘成飞仙簪,两缕发丝垂在那张俏脸两侧,更添妩媚。
她笑吟吟地道:
“怎么,想好了,要把这具身子卖给我?”
“我的不行,别人的要不?”
绿沉目光一凛。
“又是他们?交上手了?”
顾衡点点头。
“黑骨帮的阴浑,刚被我打死在擂台上。以你的身份,他的尸体,应该不难要到。”
话还没说话,他又弯着腰,用力地捶打着胸膛,沉闷地咳嗽了几声。
绿沉快步上前,将素手按在他的背上,感受着那股震动,她强压着怒气,咬牙问道:
“和阴浑打完后,你又和谁打了?”
回想起那场对碰,顾衡情不自禁地挥了下拳头,答道:
“同德堂,张放。”
“你!”
绿沉美目一瞪。
看着她的眼神,顾衡下意识地把手往裤兜里伸,想摸摸烟盒,抽根烟来压压惊。
“你要是想死,就继续抽!平时抽也就算了,老娘不稀得管你,现在还抽?!”
“哦……”
你不是也抽?
心里虽然不服气,但顾衡还是老老实实地应声,乖乖把手拿了出来,放在两侧。
不知道说点什么,他干脆就杵在那儿,一动不动,等候发落。
瞧他这个闷声不出气,绿沉就更觉火大,忍不住骂道:
“一说就认错,知道也不改,在这儿给我摆样子,有什么用?”
顾衡想了想,回答道:
“能让你……稍微开心点?”
说到最后,他的声音还有些上扬,充满了不确定的意味。
现在,绿沉是真的,什么话都不想说了。
她干脆地将手捏成拳,一拳擂在顾衡的背上。
在沉闷的气爆声中,顾衡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。
紧接着,绿沉素手一挥,寒芒闪动,却是数根银针,在刺入他背上后,针尾犹自颤动不休。
数分钟后,绿沉拔出银针,后退几步,倚靠着柜台,不耐烦地挥了挥手。
“行了,回去躺五天。这五天内,要是再跟人动手,就先通知我一声,我好给你准备棺材!”
顾衡活动了下手臂,诚恳地感慨道:
“又麻烦你了。”
四年前,顾衡在擂台上险胜,双手骨折,两腿难行,勉强走出两条街后,倒在路旁。
幸运的是,绿沉正好路过附近,作为一名兼职茶馆老板的医师,她察觉了顾衡的异常。
——这小子的骨头,硬得惊人。
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绿沉将他带回茶馆,进行治疗。
在醒来后,顾衡发现,这位小姐不仅医术非凡,就连用的药物,都是在杨城世面上,拿钱也买不到的好货色。
绿沉也在治疗过程中发现,顾衡的身体构造,迥异于常人,所以在各取所需的前提下,两人达成了合作。
顾衡可以花钱,从绿沉手里买各种药物,让对方为自己治疗。
作为交换,他需要定期提供自己的身体数据,给对方研究。
绿沉翻了个白眼,敲着桌面,没好气地道:
“要不是小落求我,谁愿意管你。”
提到这个名字,顾衡的眼神有些变化,他沉默了会儿,从衣服内兜里,掏出一张卡。
“就用这张卡结账吧,里面应该还剩不少,如果有机会,帮我交给她。”
绿沉没去接那张卡,而是用一种很认真,很认真的眼神,凝视着顾衡。
她咬了咬嘴唇,还是开口道:
“过去这么多年,你还没放弃?你要是想的话,我可以……”
顾衡拍了拍自己的衣服,用一种极低沉,极平静的声音,反问道:
“有很多年吗?”
事实上,他很清楚日子。
从逃出来那天开始算,已有十年了。
但只要闭上眼睛,顾衡便能嗅到浓郁的消毒水气味,感受到肺部传来的灼痛,同伴的惨嚎声好像也才消去不到片刻。
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,就成了一种令他无比愤怒的感觉——仇恨的感觉。
他的眼睛里,像是燃起了一团火。
一团明亮浓烈的火。
“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既然我是活下来那个,那这笔债,我就一定会帮他们讨。”
绿沉张了张嘴,似是有话要说。
但到最后,她也只是扯了扯嘴角,笑容苦涩,就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那样,低声道:
“这件事,我帮不了你……”
遍数整个杨城,或许绿沉是最熟悉这个组织的人,但也正因如此,她不会贸然出头,和他们对上。
说得明白点,单单一个顾衡,还没有这个价值,让绿沉为他投入这么多。
就这么简单。
这个道理,两人都心知肚明。
但不知为何,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,绿沉忽然感到胸中像是卡着一根尖刺,或是梗着一块碎石。
言语里,自然就带上了种说不出的憋闷,还有一点……愧疚。
事实上,绿沉和顾衡都是要强的䗼子,谁也不愿意欠谁的,所以,在这四年里,他们一向是钱货两讫,关系可说是清清爽爽。
但绿沉此刻,偏偏就是很不舒服。
顾衡摇了摇头。
“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,很多了。
说完,顾衡看向耷拉着眉眼的绿沉,她双目暗淡,眉头微皱,显得有些颓丧,全然不见平时的威风凛凛,直率爽气。
顾衡忍不住勾起嘴角,接着,他直视着绿沉的眼睛,认认真真地道
“真想做点什么,就多照顾照顾小落吧。这孩子,从小就倔,要是真出什么事儿,帮我多劝劝她。”
说完,他转身出了门,只是举起一只手,朝绿沉挥了挥。
看着顾衡的背影不断缩小,模糊,最后消失。
“我连你都劝不住,还劝她?”
想到那个倔强的小姑娘,绿沉闷闷地叹了一声。
“唉……”
她完全想象得到,如果顾衡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那傻孩子会闹出多大的动静。
这一家子人,都是这个牛脾气。
套个绳子能犁两亩地!
绿沉在心底恶狠狠地发泄着,只是一想到那个场景,她就不禁想笑,嘴角微微翘起又拉平。
至少十亩!
回到南区。
在七拐八拐后,顾衡来到一条小巷深处,站在了一间荒僻的小屋门口,再拉开房门,走了进去。
这屋子极小,其中的陈设也十分简陋,只有一架小床,一个衣柜,一张桌子,除此之外,连扇窗户都没有。
连杨城监狱里的单间牢房,都未必有如此狭窄逼仄,长期生活在其中的压抑,可想而知。
如果葛黎在这里,一定会对顾衡的吝啬有更深地认识。
关上房门后,顾衡从床底翻找出个陈旧木箱,他轻轻拂去箱子上的灰尘,再缓缓打开。
只见其中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服,暗红一片。仔细看才发现,那竟是一层凝固的厚厚血痂。
血色之浓郁,让人不禁想问,人身上真的有这么多血可以流?
顾衡抚摸着那层血色,目光极为複杂,遗憾,伤感,怀念都有一点。
其实早在十来年前,杨城地界也曾出现过,这等以燃烧寿元为代价,无限制催发生命潜能的禁药。
这些药物,都出自一个神秘的组织,他们不仅研究药物,还研究如何人为地制造出各种资质超凡的武学天才。
这个计划,被组织内部命名为“羽化工程”。
顾衡就是其中的实验品之一。
或者说,是失败品。
在经过了基因调制后,虽然他的骨骼变得极度强韧,有着非凡的延展䗼和抗打击力,但肺部却受到了影响,呼吸功能受损,难以剧烈运动。
所以,顾衡被判定为失败品,没有资格修炼武学的失败品。
像他这种废品,在整个基地中都是最低级的耗材。
等待他们的,只是各种惨无人道的实验,以及各种匪夷所思,丧心病狂的折磨。
如果,没有这批同病相怜,互相扶持的朋友、兄弟、家人,或许,顾衡早就死在了里面。
几年时间里,顾衡的心智曾经历过数次崩溃,却又在最绝望的关头,自行重铸。
也正是这种奇异表现,引起了研究人员的注意,将他列为了重点观察对象。
这种生活,一直持续到十年前。
那一天,整座研究基地遭逢大变,似是有人单枪匹马杀来,只听得大地震荡,如奔雷滚走,偶有余波,便是樯倾楫摧,整个建筑都像是被巨人捏在掌心里的盆栽。
负责研究的白大褂们,纷纷撤离,寻常看管他们的守卫,也都到了外面迎敌。
在大部分人埋头被中、听天由命的时候,顾衡却认定了,这是他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。
和他做出同样选择的,一共有八人。他们一个共同的特点,那就是天生颇具赌䗼。
几人心一横,便闯入了基地的资料库里。
作为实验品的孩子们,早早地明白一件事——无拳无勇者,永远不可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,安稳活下去。
他们也绝不甘心在逃脱之后,还去过那等需终日藏头露尾,提心吊胆的生活。
要是这样,到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。
想要反抗,乃至打翻这群高高在上的畜生,资料库里保存的武学秘籍,是他们唯一的希望。
现在,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!
他们赌对了一半,基地大乱之后,那里果然已经无人主持,但是那些凶险的自动机关,在剧烈的动荡中依然能够运作。
纵使这群孩子们都是身负奇能,天资不凡的“改造者”,在激光陷阱构成的杀阵中,仍是死伤惨重。
他们之中最强的那人,也是顾衡最亲密的朋友,在闯阵的过程中,也被一道激光开膛破肚,伤重不治。
到最后,只有顾衡一人逃了出来。
这件血衣,便是那时候留下来的。
顾衡又想到了那一天。
在趁乱奔跑出不知道多远后,两人终于累倒在荒野中。
借着月光,顾衡这才发现,31号正用双手捂住破开的腹部,流了满地的血泊里,浮着他的肝肠。
可即便凄惨至此,在勉强睁开眼,看见那片无垠夜空时,31号的灰败面容上,仍是浮现出满足,安然。
“外面,好美、真美啊……”
仿佛,即使只是一瞬间的自由空气,也能抚慰他这一生所受的折磨。
抚摸着这件血衣,顾衡曾经历过的一切,仿佛都在此刻狂涌而来。恐惧,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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