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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武二十五年五月的休沐日,是个难得天光明媚的好天气。洪武朝廷的文臣们,也不知是谁提的议,牵了头,总之,这个休沐日里,他们没有在家享受休闲时光,而是自带着食物与酒,到了南京郊野,一同踏青。
文臣相聚,总是风流倜傥。
大家效仿古之遗贤,曲水流觞,吟诗诵词,好不快活。
如此酒过三巡,气氛酣然之际,大家也便放开了矜持,谈起近日的新鲜事情。
“诸君都看见了吗?皇帝谕旨上的新式句读。”
大家自是看见了!
现场有个翰林学士当场摇头:“不尊祖风,此事并不妥当。”
“我看倒是还好。”另一御史却笑道,“如今不可一味仿古。”
茹瑺坐在桃花树下,亦在饮酒,此时得这两句话,却暗暗发笑:
如此,说得是皇帝新出的句读吗?
明显,说得乃是燕王理政!
却说,大家自然不敢轻窥禁中……蹇义、夏原吉这两位颇受恩宠的中书舍人,因近身侍奉皇帝,一贯注意持身清正,是轻易不参加同僚饮宴,如今也不在现场。
奈何,事情不从他们嘴里出来,也能从旁人嘴里出来。
须知,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。
大家多多少少,都听闻了燕王在宫中“夜半入殿,天白方出”之闻,便暗暗揣测,陛下恐怕是心仪燕王了。
但这却有很大的问题。
燕王非长,若是立燕王,置秦王、晋王于何地?
当然了,这秦王、晋王如今都在京中,却并未和燕王闹起来,倒是出乎茹瑺预料,也出乎许多文臣的预料。
也正正是因为如此,这件国本之事,还隐在水面之下……便如这场踏青宴,大家为的,肯定不是吟两句诗,喝两口酒,偏偏大家只是吟两句诗,喝两口酒。
茹瑺这般想罢,就听现场突然有人呜呜做声。
众人循声看去,那乃是位庶吉士。
这庶吉士,乃是得了刘三吾提携,如今呜咽做声,自然是为了刘三吾罢官一事。
说起刘三吾罢官,就不得不提提赵勉了。
当日皇帝在殿中照镜,茹瑺战战兢兢,以为皇帝是在点自己,不想皇帝是在逼赵勉!这户部尚书赵勉,和其妻子一同贪赃,心虚气短,吃不住逼,当场认罪了。
这贪赃之罪,本该问斩。
但皇帝顾念着其有自首之情,便将其全家流放了。
而刘三吾作为赵勉的老丈人,受御史弹劾,便主动辞官。
皇帝倒是爱他,特意恩宥了,但刘三吾“为励廉洁”,还是坚辞隐退。
如此,方有庶吉士当场一哭。
话又说回来,哭着刘三吾,就真是为刘三吾了吗?
谁人不知,这刘三吾,最重体统,乃是一等一嫡长制度的拥趸?不过明哭刘三吾,暗哭皇长孙罢了!
对这当场失态的庶吉士,左右同伴自然安慰不提。
茹瑺双眼半闭,听那左一声“来日起複”、右一声“天下咸知”,更是不用思量,便知其意:
所谓来日起複,不就是让皇长孙韬光养晦,以图后续?纵观古今,父老子壮,非为幸事!恐来日有祸!
至于天下咸知,自然是闭门养望,若天下有识之士皆知皇长孙之贤明仁德,届时天下归心,那一步之遥,也就水到渠成。
茹瑺那双半眯半闭,看似昏昏,实则清明的双目,透过眼帘的缝隙,往那溪水看去。
那涓涓溪水,看似平静,却有巨龙伏于其中,引而不发。
若其稍动,必做惊涛骇浪……
他的手,不觉蹭了蹭胸口硬处。
正当此时,一阵得得马蹄自远处传来,众人抬头一看,却见几名内监,骑着快马,踏过青草,到了近前,方勒马停下。
那为首内监翻身下马,说:“皇帝口谕。”
大家连忙行礼下拜,便听内监说:“‘朕听众卿今日休沐,雅兴萌发,于郊野踏青饮觞,想是心思澄明,故分发一些事物与诸卿议议。’”
听完这话,他们再直起身来,却见那内监拿了个浅口的编织筐出来,里头放着好几张叠起来的纸。
众人正不解其意,内监说:“各位大人随意即可,每人限取一张。”
这岂非盲签?
大家左右望望,一时倒好奇了起来,便纷纷伸手,往筐里拿纸条。
茹瑺假醉模样,做得最远,来得最慢,倒内监面前时,别人都已经拿好了,只剩下最后一张纸条。
他伸手去拿的时候,见那内监朝自己笑一笑。
嗯?
为何对我笑?
茹瑺这样想,拿到了纸条,往掌心里展开一看,只见小小纸条上,写着几个字:
“屏蔽尊者法拉第”
此句……
他正想着,却听背后那些同僚讶异说:
“天雷真君富兰克林?”
“坐标道人笛卡尔?”
“微分刺客莱布尼茨?”
……
大家彼此一说,均觉得,这行字的前面半截,倒是能够明白,但后面半截,却似乎有些意味不明。
正当此时,却有一位素䗼有急才之庶吉士,当场做了首咏天雷诗。
不止做了这首天雷诗,他还将‘富兰克林’这四个字,嵌入了诗中,如此,轻轻巧巧,破了皇帝的题。
做完之后,方笑道:“陛下这题,可比之前‘论秦皇为何是千古一帝’好做许多了!正是知道我们的踏青宴没有主旨,方送了这些过来,供诸君一乐。”
众同僚们一听,也是叹服:
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新人诚可畏。
当然了,也有一些对番邦比较了解的文臣,对这字条的后半部分,产生了些许疑惑,因为在他们看来,这字条的后半部分,似乎是个人名……然而这个时候,大家已然是不甘落后,有诗作诗,如星轨法师、天雷真君;有文说文,如逢考必挂、如来伸展。一时之间,真是芝兰玉树列溪丛,跌宕风流百花颂。
于是,那点小小的疑惑,也就烟消雨散了。
众文华之中,唯独茹瑺多了个心眼。
他听来听去,总觉得自己的字条,和其余人的字条,似有不同。
屏蔽尊者法拉第?
他突然想到内监方才那微微一笑。
他心脏漏了一拍。
屏蔽、尊者、法?
屏蔽左右,向尊者说法?
哪位尊者?朱家尊者!说什么法?国本之法!
他弄明白了这暗语,顿时心跳如擂鼓,不觉又碰了碰胸口硬物。
但紧张之中,他又看看字条,发现那字条除前面五个字外,还有后面两个字。
拉第
拉第是什么意思?
拉第……拉弟……拉弟弟一把?
谁拉弟弟?弟弟是谁?弟弟,弟弟……燕王不正是秦王、晋王之弟!
茹瑺至此,终于恍然大悟。
皇帝是在暗示他入宫密语,劝进燕王啊!
弄明白了这些,再回想那所谓的‘送了主旨,供诸君一乐’,便是腹中暗笑不止:可笑,可笑,你们真不知陛下!陛下岂是这等附庸风雅之人?所做这些,不过是那“明修栈道暗度陈仓”罢了……
正当茹瑺激动难当亦惶恐难当之际,同僚突然对他说:“良玉(茹瑺字良玉),该你了!你抽中了什么签?”
这禁中密语,恰如不传六耳之法,如何能与他人分享?
茹瑺情急之下,将那纸条一把藏入掌心,自己则作不胜酒力状,随口念些什么“五花马、千金裘、呼儿将出换美酒……”,踉踉跄跄,叫车夫扶自己走了。
他走后,大家摇头笑道:
“试尚书,如夫人。”
小情小意,小家子气!
*
说巧不巧,当茹瑺从曲水流觞回到家里时,皇帝的太监正好也来,给他的,也是个口谕,说是“试尚书今日若无事,便入宫中一叙”。
皇帝来邀,怎会有事?
茹瑺对此毫不意外,毕竟他汗津津的掌中,还拽着那皇帝给他的机锋呢!
他进屋内稍作打理,便与内监一起入宫。
入了宫,到没有立刻见到皇帝,内监说,皇帝正在和夏原吉说话,让茹瑺稍等一等。
也没等多久,大概一盏茶的时间,夏原吉出来了,茹瑺进去,一进殿内,便见皇帝坐在宝座上,朝他看一眼,叹了一口气。
“良玉啊!”
“陛下。”茹瑺又不动声色按了按胸口,“陛下招臣入宫,可是有事要商量?”
“自是有事。”
朱元璋说,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分发下去的“苹果天尊”等字条,全部被做诗做文了,否则绝不会如此和颜悦色的说话。
老朱叫茹瑺进来,所在考虑的,是究竟要带哪个文臣进灵堂,看那光幕。
这乃是因为那后辈,越说越宽泛,很明显,武将已经不足以全数跟上,想来,治理天下,少文臣不得。
只是,进的人选,得细细斟酌啊。
他想在六部尚书内挑一人。
但如今,礼部尚书如今空缺,赵勉刚刚论罪,詹徽呢,素䗼严苛,又和蓝玉有染,工部尚书秦逵,也不是个乖巧的!想来想去,竟仅有个茹瑺,曾做太子伴读,出身、学问都好,人又年轻些……
他这样想着,冷不丁问茹瑺一声:
“茹瑺,你敢造反吗?”
&n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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