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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云升客栈，天已黑透，一爿缺月挂林梢。云升客栈只是一处沿山坡建造的三幢木屋，最里面一幢木屋安排女眷住下，背靠陡峭的山崖，两边一侧是深沟，一侧是十余米的山坡，相对较为安全。这家客栈是高都刘家的产业，魏夫人有一间专门的客房，在中间那幢房子里，她和两个丫鬟住在里面。刘遐和赵柏林被安排在隔壁两厢，一个在东厢，一个在西厢。雀儿闹着也要住在一起，路上的死人把她给吓坏了。
进了房间，没有点灯，两人坐在席上，面对着窗角挂着的月亮，可以看见黑黢黢的山影，一排树梢刺向天空，像一排荷枪而立的军队，几只乌鸦嘎嘎叫两声，打破了四围的寂静，整个世界就像只有他和雀儿俩人。雀儿头靠着他的肩膀，嘴里喃喃背诵着《三字经》，突然问道：“香九龄，能温席，怎么讲？”
赵柏林回一句：“黄香九岁就知道给阿爹暖被窝，是说他这么小，就知道孝顺，有孝心。”
“哦，黄香是男孩还是女孩？”
“男孩，当然，你也可以当他是女孩。”
“他阿爹为什么要让她来暖被窝？”
“天太冷，阿爹老了，自己暖不热，他来帮着一起暖。”
“他阿姆呢？”
“阿姆病死了。”
“哦，我知道了。”雀儿抱住赵柏林的胳膊，“到时雀儿也给主人暖被窝，做主人的黄香。”
赵柏林没有回答，不知道该说什么，雀儿十几岁了，也许情窦未开，也许情窦初开，这段时间相处下来，把恩情和爱情拧在一起了。
这时候，有人在屋外轻咳一声，没有敲门，也没有说话。赵柏林觉得有些像是胡春秀，便问道：“谁？”
“果然没有睡下，是我！”
赵柏林点上灯，打开门，胡春秀和贴身丫鬟杏花站在门外，手里拄着那根棍子。“这么晚了，胡大小姐有要紧事？”
“要不要紧，你自己清楚。出了神农山，再走上一百多里地，就到了高都。我寻思着有些话再不找你说说，怕以后没有了机会，就来了。”
“我也正要找胡大小姐说些事，既然胡大小姐有雅兴，说说也好。”说着就邀请胡春秀进屋。
“屋就不进了，如此山中，僻静得很，就找一无人处说说即可。”胡春秀说完兀自向西侧悬崖处走去，那里好大一棵树，阴森森笼罩一片，胡春秀走进了阴影里。
赵柏林站在林荫的边缘，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的影子。雀儿和丫鬟杏花站在远处，也看着他们俩人。
“你是从几号空间城来的？”
“什么空间城？”
“你的意识培育师是谁？”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？”赵柏林感到很惊讶，他说得什么空间城、培育师等名词很有些超现代的味道，难道她是从更遥远的未来穿越过来的？
“难道是从旷野来的？看着不像啊！”胡春秀嘀咕一句，于是又问一句：“你还记得你的空间辨识码吗？”
“什么辨识码？身份证号？”赵柏林问一句。
“身份证？你是从哪一年穿越来的？”
“2020年，怎么啦？”
“果然是从前代后期来的，你们那个时候也有了时光穿越技术？”
“什么时光穿越技术？还有这种技术？抱歉，我不知道。我是在一场车祸后跑到这里来的。”
“哦，时空节点碰撞！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，几十亿分之一的几率也能被你撞上！”
“这么说，我是误打误撞来的这里，咦，这么说，专门有一套技术可以把人送到这里？”
对面一阵沉默，过了片刻，胡春秀说道：“认识你之前，我以为自己是被送过来的，现在有些不确定了，看来应该是设备故障导致的误操作。”
“那这种概率又是多少呢？”赵柏林忍不住调侃道。
胡春秀没有理他，自言自语道：“不是概率的问题，把人送到中古期，这是绝对不允许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生存概率基本为零。”
“你现在不是活得蛮好嘛，怎么就为零了？”
“那是因为我的运气还不错，宿主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，再加上我的专业是中古华夏文明研究，有些稀奇古怪的知识还知道一些，这才没有很快丢了䗼命。”
“中古华夏文明研究？这么说我们还是一个专业。那你来自公元多少年？”
“新元278年。”
“你们没有用公元纪年？”
“核毁灭后，就取消了。”
“核毁灭，什么时候？”
“公元2146年，发生核战争，据统计，这场4个多月的人类大浩劫，造成八十五亿人死亡。”
“这就是说，你最少比我晚了四百年？”赵柏林心里毛算了一下，吃惊地问道。
“准确来说，是四百三十六年。新元是从人类塔克拉玛干共识形成以后开始的。”
“塔克拉玛干，新疆？怎么回事？”
“核毁灭后，人类辐射污染最少的区域就是青藏高原和周边地区，塔克拉玛干是最早形成绿洲的地方。人类精英汇聚在这里开会，形成了发展共识，奠定了新元后世界的重构原则，从此，共识成为约法的那一天就作为了新元元年。”胡春秀简单扼要说明了新元的来历。
赵柏林心情有些激动，这说明核战争后，人类并没有倒退到用石头和棍棒打仗的地步，而是生存下来了一大批的精英。“看样子你是中国人？”
“我是三号空间城的人。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，我这么给你说吧，塔克拉玛干共识的核心就是消除私有制的根源，没有私产，没有家庭，没有民族隔阂，没有国家壁垒，所有的人生而平等。”胡春秀站在黑暗中，口齿清晰地诉说着那个遥远的未来年代。
“没有家庭？那后代繁衍怎么办？”
“私产和家庭是万恶之源。后代繁衍是基因数据优化中心考虑的事情，太複杂，说了你也不明白！”
赵柏林心中五味杂陈，来到这个世界时的一点优越感荡然无存，我看胡大，和胡春秀看我，心态大约相同吧。胡春秀有资格瞧不起所有人，谁让她来自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呐！好奇心驱使他又问道：“难道空间城就不是国家吗？我是说它是国家的另一种形态。”
“看不出来，你还是挺聪明的。确实，空间城的设置和私有制的根除有直接关系。当时，约法公布时，很多人并不认同，有的是民族认同，有的是国家认同，最多的还是对家庭的认同。为了解决这些问题，决定在一部分核心区设置空间城，专门容纳那些认同约法的人，经历了三代人，空间城越来越大，也越来越多，现在已经有十六个空间城，每个空间城的人是可以自由往来的，他们平等，自由，幸福，享受着高科技的福祉，丝毫没有生存的压力和烦恼。”胡春秀说到这里，声音有些颤抖，明显感觉得出她很激动。
“这就是说，你们现在有两个以上的国家，一个叫做空间城，另一个叫做什么？”
“他们不叫国家，他们被称为旷野，现在的生活处于一种刀耕火种的状态，生活穷困，寿命短促，他们只有在基因修正的时候，才会有点作用，其他时候，他们都是垃圾，毫无用处！”
“为什么？都是人类，难道不应该善待他们吗？”
“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，谁让他们一开始就选择一条错误的道路呢？发展的差距比鸿沟还要巨大！”
赵柏林有些郁闷，这种思想在一个无私的社会里，竟然是一种共识。那么自己在胡春秀的眼里，只怕也和这种垃圾差不多了。便懒得再理会她，有些无语地回过头来，看见雀儿和丫鬟杏花竟也无语地分开站着，各自看着远处的群山，听着偶尔传来的夜鸟的叫声。“胡春秀不属于这个时代，她可以回去吗？”赵柏林突然觉得这可能是胡春秀和自己的根本区别，如果没有这种区别，那么，在这个世界上，自己和她就像被废了武功的素人，本质上就没有什么不同了。“那么，你找我又是为了什么呢？”
“我以为你是空间城过来的，没想到不是！”胡春秀冷漠地说道。
“我是误打误撞过来的，你是被人送过来的，要是依你刚才的说法，那边应该会派人过来接你吧？”
“当然，这个错误总要有人来纠正才是。”
“你过来多长时间了？”
“七百二十三天了。”
“纠正错误要这么久吗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也许这个错误很难纠正，也或者他们来了，没有找到我，又回去了。毕竟一次旷野调查的时间，最长也不会超过三十天。”
“拖了这么长时间！我说话你别不爱听，这样看来，你大概率是回不去了！”赵柏林有些幸灾乐祸起来。
“哼，你还好意思这么说！我为了回去，想了很多办法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，心流明显已经和那边有了感应，结果被你生生打断了。一开始，我还以为你是来接我的人呐。”
“这个你就不用谢我了，要不是我及时出手，你早死翘翘了。”
“我试了很多办法来连接心流，包括这次濒死体验，你根本不明白，当我就要跨入那个通道的时候，心流强烈裹挟着我，就要成功的时候，你破坏了一切。”
“你看，你还怪起我来了！我还以为是见义勇为嘞，你还怪我多事！弄得我还以为救了你一命，你才要以身相许，闹着要嫁给我！”
“嘿嘿，你想多了！你知道吗？当我看见你对着我的嘴吹气供氧的时候，看见那个黑黢黢的房间里的一切的时候，我绝望的都想宰了你！”
“谁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古怪，要不你找机会再死一次就是，活着不容易，死还不容易吗？”赵柏林感到有些委屈，看胡春秀不吭声，又转换语气问道：“那你现在怎么办？”
“我要找到一个跟空间城相对应的地方，那样才能感应到心流，才能想办法回去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需要你的帮助，其他人做不到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首先你不会认为我在说疯话，他们不理解，以为我犯了癔症，在说谵语，会把我关起来的。其次是你会些武功，我看了你打的八极拳，一招一式还像那么回事，可以护我周全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帮你？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，你们空间城的人无私，我还是有些自私的。再说了，我听你说的那个空间城，貌似挺无聊，还有风险，我去了，要是把我当做旷野的垃圾处理掉，岂不是自找苦吃。”
“你不要这么自私，我俩毕竟都是沦落于此的孤魂。”
“这个还得让我好好想想，我得好好权衡一下得失，毕竟我是一个自私的人，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高尚。”
“希望你能帮助我，再过二十六天，我的身份辨识码就要更新，到时候回不去，会很麻烦的。”
赵柏林没有应声，他不知道身份辨识码是干什么的，大约是和身份证一样的东西，须臾不可离身，她还有二十六天的期限，难道不及时更新就会成为失踪人员吗？“可以，明天早晨，我再告诉你我的决定是什么。”赵柏林说完转身，向雀儿走去。到了雀儿跟前，拉住她的手，径直回了屋，整个过程头也没有回一下。其实，他心里已经被胡春秀的话深深震撼了，他觉得胡春秀描画的世界好像在哪里见过，又想不起来，嘴里兀自喃喃嘀咕着，突然就想起《推背图》中的一句话：“无城无府，无尔无我，天下一家，至臻大化。”她说的那些事情，那不就是“红黄黑白不分明，东西南北尽和睦”吗？这么说，胡春秀是从天下一家的大同世界来的？那个世界真的就适合自己吗？让人景仰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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